但我还是固执地选择前往长安,仅仅因为这座曾经破烂的小县城填满了我孩提的记忆。至今走在林立的高楼下,依稀可闻乡土味。城市化的进程打破了这里的平静,流行音乐取代了秦腔,成为街巷中的主旋律,西式糕点房也在一排民俗小吃店中扎根。然而,熙来攘往的人流,仍然踩着闲散的步点;从东往西,乡音不改。
前两天看电视,几位专家痛心疾首地呼吁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春节即在此列。我暗自好笑,看看每年令人发指的铁路春运,就知道春节到底以为着什么。可是说点实在的,如果连烟花爆竹都不能放,还过什么年?
西安 家
出门前,外婆再三叮嘱要当心外公,说下雪路滑一定要扶好他。我自不敢怠慢,可是下了车,拐进新城,他忽地神气了,一副回到自己地盘的得意。一边给我指点远近的建筑,拉扯出一段段历史上的逸闻趣事,滔滔而不绝;一边提醒我不必搀扶得这么紧,他完全应付得来。不过几个踉跄之后,他终于明白,我的存在似乎并不多余,也就安心地让我扶着走。
办公室里热气腾腾,众位老同志纷纷停下手边的事,跟外公打招呼,寒暄起来。话题不外乎某某动了手术,谁谁刚出院等等,并不有趣,甚至连无趣都算不上。我被晾在一边,厚棉衣捂在身上,愈发无聊得紧,只好四处张望打发时间。工作人员是个泼辣的中年女人,天生大嗓门更显得雷厉风行。不过,对这群老干部们而言,嗓门大恐怕比工作能力重要。别看他们谈得高兴,其实互相听得懂的,没几句。远处,外公听别人就新闻发表评论,不住点头,面部表情却丝毫没有变化。这意味着他或者没有反应过来,或者根本没听见。果不其然,当下一话题开始了很久之后,外公还在原先的问题上纠缠。两个老人艰难地比划着,努力让对方弄清楚,也尽力明白对方。麻烦是有一些,却乐在其中。我突然想到,为什么近年来腿脚不便的外公,在这件事上从不让人代劳。能够见到老朋友老同事,也是快乐的一种。
事情办得差不多,大家都上楼排队等候。外公步履沉重,一再感叹,年轻时在这楼梯上健步如飞,那曾经敏捷的身手。这让我想起[金色池塘]On Golden Pond里爱捉弄人的可爱老头,当他望着墙上发黄的剪报,一脸迷茫的神情。大学跳水比赛的冠军,依稀可辨峥嵘,却成了太遥远的回忆,遥远到自己都不免怀疑。外婆也曾讲起二十多岁时的外公,一笔好字一手好诗,绝对的风流才子;玩起单杠腾跃翻飞,身姿矫健。我猜想那怕是今日的我远远不能及的,心里突然蒙了层尘,晦暗起来。总有些话题生来沉重,又摆脱不掉,只会亦步亦趋紧跟我们。所幸还年轻,所幸一切还远。
楼上的情况也差不多,老人们三三两两扎堆聊天。外公对着戴毛线帽的老同志如数家珍,讲前几天遇到多年未见的老友,讲他大病中死里逃生,经他的孩子大学毕业。毛线帽听得认真,时而皱眉时而抿嘴。此时来了个前进帽要插嘴,又找不到话题,就把刚听来的小道消息散布开来。外公听了不信,遂向毛线帽求证,后者亦不知。前进帽见没人相信自己的独家新闻,满脸沮丧地躲到一旁嘟囔起来,不时向这边撇一撇嘴。我相信人的天性是无法改变的,这位前辈若是年轻,当是娱记中一条好汉。
后来我让外公坐下,自己排在一对老人中,毛线帽来了兴致,与我攀谈起来。得知我的身份之后,似有些不信,又考证妈妈的小名。我话音未落,他一只大手便向我的肩膀猛拍下来,激动有如找到失散多年的亲人。他骄傲地宣布自己是我们家的老朋友,那时妈妈尚不到一岁,现在竟没有想到连我都已经人模人样了。说实话我喜欢这种感觉,岁月就这样轻描淡写从他们口中流淌出来,随便一个段落便是几十年的光阴。
看得出毛线帽久久不能平静,领钱的时候,那几张5块钞票,怎么也数不清楚。
回来的路上,继续跟着外公踩慢三的步点。尽管从小被老人带大,适应不成问题,但显见他们的步伐在变慢,再慢下去了。外公在楼下停住,执意叫我先上楼,不由分说。我躲在二层的拐角处,透过栏杆偷偷看他。外公吸了口气,抓住扶手,用力地迈上了第一级。
Jan 26, 2006 21:33
e通网吧
从首都机场起飞的时候,北京的天空已完全被黑暗吞噬。我被卡在座位上动弹不得,沮丧地望着停机坪上荧光绿的指示灯。听说,空客320是同类客机中乘坐空间最宽敞的,听说而已。不幸的是,经过一个多小时机场巴士的折磨,坐着反而成了一种负担。
记得中学语文课本上,有篇散文大讲"起点的美"。记不真切了,大概与今日励志书籍题材相当。其实,所有的"美"大约都应建立在感官体验之上,正是超出常伦的生理反应。所以,我乐于享受飞机离开地面的一瞬,并称之为"美"。极强的加速度和超重感将我牢牢钉在椅背上,耳边充斥着轮胎与地面摩擦出的种种狞叫,电光火石。窗外景物四散奔逃,惊恐万状。突然,噪声减弱下去,身体重又轻盈起来。空姐甜美的嗓音不知从哪个世界冒出来,告诉大家,我们上天了。
飞机在空中转身,向遥远的西面疾飞。我头靠舷窗,看机翼下缓缓展开的一张橙色大网。纵横阡陌的必是街市,不知多少人此刻正堵在路上,归心似箭。点缀其间的当为居民住宅,宛若一片灯火,无论是花园洋房抑或高楼公寓,怕是少不了一盘菜和一盏灯的温暖。只是美满如三口之家和四代同堂的,又何曾想到,自己的全部生活,充其量也只能蜷缩在这个喧闹庞杂的都市的一角,点燃微不足道的光亮。而脚下的北京城,于我,则更像是芸芸众生悲欢的地图,如幻似真。我在几千米的高空,从容淡定地审视这一切,骄傲得仿佛乘车出游的上帝。
飞过西山,最后一户人家的灯光终于隐没在无边的暗夜中。机舱里除了发动机的轰鸣,没人讲话。所有人谨慎地封闭了自己的活动空间,读报睡觉听音乐。一百多名乘客,就这样被寂寞牢牢装进机舱,面无表情地飞向下一座空城。很长的时间里,我都把头朝向窗外,尽管没有月亮,星星也失去踪影。发动机旁间或闪亮的红灯映出机翼优美的线条,成了唯一的活物。光流连,影无声。
颠簸起来。那种感觉像是筛糠,让我想起第一次经历地震的时候。大概是高一,上午的几何课。"几何王子"(老师自己的封号)正讲到高潮,半秃的头顶上盘旋的长发丝丝滑落。我支着脑袋打哈欠,身后的大卢干脆靠在暖气管道上酣然入梦。突然,大地颤抖起来,吊灯摇晃不止。大卢被摇醒,小声骂娘,说谁在晃暖气管?还是"王子"见识稍长,顺了顺头发,说:同学们,地震了。教室忽地安静下来,大家摒住呼吸,听地下传来的低沉吼叫。又仿佛是在等,等着看它就这么平静地隐去,还是会转而变成一场灾难。几秒钟之后,平静被打破,前排的小子大叫一声:不要啊,我还没结婚啊!我猜,这个念头一定困扰他很久了,以至于上升到生存之后的头一条信念。可是,见鬼,我们哪个结了婚?同学们的哄笑声中,地震就这么过去了。
飞行再度平稳之后,空姐开始送晚餐。乘客也被刚才那阵气流吹醒,小声交谈起来。我拿出[退步集],继续听陈丹青唠叨。
与其赞美飞机大大扩展了人类的活动半径,不如感谢他延长了我们的生命。一千公里路程转眼抛在身后,我却连一章的内容还没读完。当然,因此丢失了游历的乐趣倒是不假。可是,人生太匆匆,又哪里容得下我们永远缓步慢行?
穿过厚厚的云层,我们扎向风雪中灯火通明的机场。白雪皑皑的跑道上,银花飞舞。我们在一片狞叫中解开安全带,取下行李,步出舱门。灰暗的夜空中大雪漫天。我呼出一口白气,心中暗自舒畅,心想,上帝又回来了。
Jan 19, 2006
西安 家
上帝打了喷嚏
交通灯失去意义
候鸟夺路
正南偏西
生活咕嘟嘟地冒出来
像蹲在火炉上的
一壶温水
有气无力
太阳回家了
冬天重又降临
Jan 14, 2006 2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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