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超长的音乐录影带

就让我们绕过那些冗长铺垫和虚张声势吧,今天的中心思想只有一个:《了不起的盖茨比》绝对可以称为文学名著的电影翻拍史上的一大败笔,如果还算不上是灾难的话。

它的预告片早在去年就粉墨登场,银幕在短短的几分钟中被插着羽毛的舞女和漫天飞舞的彩带填满,一次又一次,热闹非凡,令人误以为这位来自澳大利亚的导演(曾执导过《红磨坊》)矢志将菲茨杰拉德的不朽著作以歌舞片的形式重新诠释。现在看来,当真如此也未必不失为明智的选择,因为那至少与贯穿影片始终的MV拍摄风格若合符节,观众大概也不会因为时不时有旁白跃上屏幕而感到意外。反正我挺意外的,因为字幕随着叙述的进行逐渐展开又消失,和在KTV里看到的别无二致。

我的第一个问题是,为什么需要如此频繁的旁白?除非在文艺片中刻意为之(比如王家卫),否则大量的旁白只能被视为镜头语言缺乏力度的佐证。在这部影片中,尼克·卡拉威气若游丝的旁白既没有推动情节的发展,又败坏了观众总结和梳理剧情的兴致,它起到的效果仅仅类似于中学语文中最司空见惯的段落大意。

所以,第二个问题是,影片对尼克这个人物“物尽其用”了么?在小说里,他首先是故事的讲述者。并非每个故事都自然而然地存在讲述者,有时他们是隐形的,变成了观察者。导演保留这个角色可以看做是忠实原著。其次,他是情节的推动者,比如他创造了黛西·布坎南与盖茨比的重逢,安排了后者的葬礼,影片也没有偏离原著。然而,他同时也是一根人格标杆,代表了来自中西部的、传统的美国价值观,并与布坎南夫妇及乔丹·贝克小姐所代表的纽约式的价值取向相碰撞。在盖茨比和布坎南的主要矛盾之外,尼克和乔丹的关系形成了次要线索,从开始的情投意合到结局的不欢而散,菲茨杰拉德花费了不少笔墨来经营这段关系。很可惜,导演舍弃了它,后果就是电影的立体感被极大地弱化了,而我因此产生了如下怀疑。

第三个问题,导演是否对观众的理解能力信任不足?众所周知,《了不起的盖茨比》并不是一部悬疑小说,但这并不等同于它不能安插悬念的情节,当故事经过精心铺垫来到高潮阶段的时候,影片对两个关键情节的改动使得接下来的意外荡然无存。首先,小说并未直接写出布坎南告诉尼尔森凶手是盖茨比,这的事实是后来顺着目击者的证词和卡拉威的分析才得到的,因此盖茨比之死并非在大多数读者预料之中。其次,布坎南夫妇的消失在小说里是缺乏征兆的,因为他们的计划不曾被卡拉威猜到,这样的安排加重了盖茨比结局的悲剧性。当然,葬礼上无人前来的凄凉场景也更应当表现于画面而非旁白(又是该死的旁白)。就这样,原著的戏剧性只能以残破不全的形象面对电影观众,而最为讽刺的是,这本书作为美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作品之一在美国可谓家喻户晓,更是很多中学必读作品,这令导演简化情节的用意看起来更像可笑的小聪明。

最后,我不得不对配乐表示失望。Jay-Z和碧昂斯固然大牌,曲调听来也不赖,但别忘了故事背景设定在1920年代,那时可没有这种风味。

当然,平心而论,影片中有些场景具备极强的表现力。譬如盖茨比在夜色中焦急等待卡拉威回来的那一幕,从对话开始的尴尬和小心,到知晓卡拉威愿意助自己一臂之力后的释然和欣喜,里奥纳多·迪卡普里奥收放自如的表演令人赞叹。又比如黛西被翩然而至的花衬衣所震慑,如同迎接从天而降的幸福一般,最终醉倒在盖茨比的床榻上,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了她浮华浅薄的本质。凯瑞·穆里根温柔的嗓音和天使般的面容使她具备了成为黛西的一切,除了与盖茨比之间短暂又迅猛的火花。

因此,尽管运用了大量的数字效果,镜头的快速旋转和切换令人眼花缭乱,可是导演留给影迷和文学爱好者的终究只是一部充斥着肉体、爆破、华丽、混乱,以及不合时宜的配乐的超长的音乐录影带。

May 15, 2013  23:42
SC

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亲爱的朋友,

收到你来信的那个下午,下了很大的雨,霎那之间天黑了一半,像有人张开幕布,谋划一场宏大的魔术。我在实验室,隔着窗观看路人猝不及防地奔跑躲雨,希望他们不要慌不择路躲进树下被闪电击中。我外婆说,小时候老家的人管夏天午后的雷雨叫“濛雨”,来势汹汹,村边的河因此水位大涨,有那么一两次还能见到挂在云端的旋风,仿佛龙低头吸水。她还说这样的雨会在次日甚至隔日再次来访,只是威力渐弱。第二天我守在窗口,却只看到阳光晴好,可能是还未入夏的缘故,也可能美国的雨只是雨。

总之天气慢慢暖和起来,校园里的花次第开放,鼻子过敏的人次第打起喷嚏,等到树梢的嫩芽变成新叶,他们的痛苦也便告一段落,重新爱上大自然。我想起安娜堡的晚春,有时放学回家,敞开客厅的落地窗,看我的猫扭扭捏捏亦步亦趋地走下台阶,踱向绿草地上星星点点的花。她从不敢放开胆子接近远处的滑梯,即使大片的草地空空荡荡,她也只是卧在近处吃草,一有风吹草动便飞奔回家。可是关起门来她又依依不舍地在窗前流连,仿佛被拘押的囚徒。或许面对自由的兴奋,在恐惧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本地小超市里重新摆放了货架,贺卡和肉类做了邻居,面包们搬了整整一个街区,幸亏我只要一捆菠菜和一瓶橙汁,不然免不了会迷路。这个衰败的超市在过去三年里维持着老妇人般体面的稳重,任凭竞争对手又是打价格战又是搞内部装修,它一概置之不理。现在,或许是为了证明某种存在感,它终于肯伸伸胳膊,人为制造些小障碍了。你瞧,这就是我曾对你说的,平静而偏僻的生活。人们被这井然有序之中小小的扰动所吸引,哪儿新增一条公交线路,哪家餐馆换了新菜单,鸡毛蒜皮的话题,但会长久地衰变下去。这或许不刺激,但足够挑战观察力,因为我很难想象,当家门口的江面上飘过几千头死猪时,还有人会为点水蜻蜓制造的涟漪而抬一抬眼皮。

你在信中提到交朋友的问题,也引发了一些我的联想。我曾经把志趣相投看得很重,这是自然而然的,所谓物以类聚。它现在依然是个举足轻重的标准,所以无论远近,但凡球踢得好,懂音乐,爱读书,甚至喜欢喝酒的人都无形中在我的心目中加了分。不过这些理由终究有些形而上,“共同语言”是个开放而虚无的公共空间,并不说明人的品质。而要论及品质,善良,这个最基本最不起眼的标准却可能是一条最可疑的标签。

在你我的日常生活中,恐怕很难下决心将某人定义为“坏”,是啊,我们实在是遨游在“好人”的海洋里。我们兢兢业业又微不足道,早早学会一套夹起尾巴做人的中庸哲学,懂得在别人成功时发出赞美,在惨剧发生时表达同情,甚至开发出助人为乐的好习惯。举目四望,看到的都是我们自己。这是文明的教化,也是社会的熏陶。最近我参加了一次对地震遇难同胞的悼念活动,几十号人手执蜡烛围成一圈,纪念也好哀思也罢,终究是妥善地表达了某种善意。

在回家的路上,我想我必须要好好感谢活动的组织者,因为他们为大家创造了展示善良的机会,虽然这种机会显得廉价。我不能指责因为吃晚饭而缺席的人们,更不能得出在他们心里这些死去的同胞还不如一顿晚饭珍贵的结论,就如同我不应由于未能像志愿者那样帮助灾民就鄙视自己一样。说到底,我只是比他们拥有更强的对于某种证明的需要。

长久以来,善良一直是以做过什么的形式存在着,一个人通过定向投放的方式就能轻松获得这项称号,例如向乞丐掷出几枚硬币或者喂养一窝流浪猫。善良是一种帮助(或施舍)。现在我觉得善良,恰恰相反,应当是以不做什么为准则的。因为前者的成本太低,从本质上说,一位富豪捐出十万块钱和我参加哀思活动的代价都可忽略不计。而后者,在恪守本分的前提下,则体现出对所有人的尊重。

我曾经有这么一位女同学,她的母亲是学校老师,和蔼可亲关心同学,所以人缘极好。后来我偶然得知,这位老师为了让女儿“近朱者赤”,请班主任安排她和班里成绩最好的同学坐同桌。在同桌随机安排定时更换的那两年,她始终紧挨着班里的前三名。她的母亲也因此被我认定是个不善良的好人,因为她逾越了教师的本分,造成了对大多数的不公平。

这让我想起电影《窃听风暴》里的那位不苟言笑的秘密警察,他的日常工作就是监视普通人的一举一动,帮助当局铲除异己分子,他的理论高深工作卓有成绩,经他手从世界上消失的人不计其数。有天他在回家的电梯里遇到一个小孩,小孩直截了当地说你是坏人,因为自己父亲被秘密抓走了,出于职业习惯他询问那小孩的名字。但是,戏剧性的变化在这一刻发生,他问完之后突然改口,说自己是问足球叫什么名字。小孩一头雾水,嘟囔着说,足球还有什么名字。

每个人,只要他愿意,都能呈现出足够的理由为自己错误甚至肮脏的行为辩护,职责、人际等等,然后躲进其他身份中去,变成好父亲,好丈夫,好邻居,变成富有爱心的普通人,然后在可怜的心安理得中慢慢老去。没人追究,因为我们说服自己是时代或境遇造就了这一切,我们耸耸肩,现实如此,有什么办法?但是那个秘密警察,在电梯里完成了对职责和体质的背叛,推翻了从前,守住了底线,也进化成为一个真正善良的人。

这部电影的英译名是《别人的生活》,我想它恰到好处地诠释了善良的本意,即恪守做人的本分,对破坏别人生活的命令或诱惑冷眼旁观。贵如巨贾,贱如草芥,都有属于自己的那一刻。有时候,什么都不做,就是最大的善良。这样的品质,比一百万个志趣相投还重要。

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无关紧要的事,最后,我想送给你几句里尔克的诗作别。希望你一切顺利。朋友,我们下次见。

我们独自
飞过所有事物,像风一样不可捉摸。
而所有事物都密谋对我们保持沉默,一半
也许由于羞涩,一半则像是不可言说的希望

May 1, 2013  2:46
S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