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几里得之王

当你从旧金山金融街的水泥森林下钻进地铁,在令人心烦意乱的黑暗和噪声中穿过海湾最狭窄处,穿过奥克兰的海港,跟随学生模样的乘客下车,就会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伯克利市中心唯二的高楼之间,站在了人潮的浪尖之上。

如果没有雾,太阳的余晖光撒在身上暖洋洋的,整个人像开水泡展的茶叶,与海湾另一边的瑟缩不可同日而语。你还会发现街头不见了烈焰红唇走路比一阵风还快的白领丽人,取而代之的是斜斜挎一只书包,两手插口袋的懒洋洋的女学生,挪得那么慢,好像是专为了你的欣赏而存在的。
你听到一阵音乐,花坛那边有人弹着吉他唱起歌,如果运气好还能碰到打手鼓的,琴鼓相鸣,引得路旁看热闹的人纷纷起身,踏着节拍摇头晃脑地跳起舞来。演奏者并不在意收入,他们弹了一首又一首,放在地上的草帽里始终半个子儿也没有。
没有什么比温暖又舒心的第一印象更难得,也没有什么比温暖又舒心的第一印象更短暂了。当你带着畅快的心情走向这座城市的深处,我的朋友,你也许会纳闷,为什么街边群众的打扮活像被困在黑煤窑的落难民工,为什么音乐家们虽然深情款款地唱着群众喜闻乐见的歌,身上却飘散出令人不禁落荒而逃的气味。

与八位诺贝尔奖获得者共同战斗在这里的,还有数不胜数的流浪汉。

他们是这里真正的主人,几乎无处不在,街道上、公园里、教堂前、餐馆外,他们有时非常安静地躺在草地上观察流云,有时突然从人行道上跳起来和往来行人击掌,有时全神贯注地博弈国际象棋,下得久了,就起身跟马路对面的伙伴扔飞盘。他们睡过每条街道,踏遍各个角落,天下之大,卧榻随处安放,可如果你认为他们的宿命是“流浪”,那就大错特错了。正如南方之于候鸟,天竺之于唐僧,他们心中的圣地无疑是位于电报街附近的人民公园(People’s Park)。

人民公园是一座五十米见方的街心公园,三面植树,中央一座草坪,北面是块篮球场。在左翼思潮风起云涌的年代,学生和市民趁加州大学囊中羞涩无暇大兴土木之际占领了这块弹丸之地,大搞绿化,并以人民的崇高名义命名之。可惜革命浪漫主义情怀迎来的却是敌对势力的无情镇压,最终这场运动在棍棒和催泪瓦斯的淫威下流产,并酿出了无辜学生死亡的悲剧。暴力清场的幕后黑手,正是那位曾经的好莱坞影星,罗纳德·里根。

当愤怒的大潮退去,人们惊奇地发现,革命的沙滩上只剩下这些抽着大麻无所事事的嬉皮士。

究其无所事事的原因,曾有新闻系的学生追踪采访,做长篇报道,讲述流浪汉自己的故事——自然少不了心酸和眼泪。但他们中的许多,似乎永远不打算从嬉皮生活的浴缸里爬出来,而那些剪掉长发换身行头重新回归庸俗生活的昔日伙伴,恐怕也为他们所不齿。如果说硅谷高学历的软件工程师穷其一生努力,买下豪宅一座,终得以在后院享受加州汹涌的日光浴,那么人民公园的主人,算得上彻头彻尾的人生赢家。
他们牵着面目哀伤的狗,免费晒着太阳,免费瞧着姑娘,免费打发着属于自己的时间。

他们竟然还免费吃上了饭。

有的教堂每周定点开门迎客,时候尚早街边就秩序井然地排起了长队;有的慈善机构干脆温暖送上门,在公园里摆开长桌,令大伙足不出户便可饱餐一顿。虽然布施背后必定闪烁着善心的光芒,拒敌于千里之外的皎洁也未尝没有,因为得陇望蜀的家伙总是大有人在。
对于经验丰富的老手来说,学校南边的饮食街是讨饭的不二选择,店家鳞次栉比,生意兴隆,露天就餐区的存在可以使他们免遭驱逐。而坐在饭桌上的,是在这个世界上除了退休大妈,最容易动恻隐之心的大学生。要一口饭吃,连嘴都不必张,只消在桌边流连即可。我曾经目睹一位女同学,只因不争气地在人群中多看了一眼,便毅然将刚上桌的美味分出小半送到一位长发飘飘的流浪汉面前,没料想食不对味,对方只是闻了闻便眉头一皱,将食物送进了垃圾箱。四座皆惊。
然而人类的善良却如永不枯竭的山泉,在流淌了千年之后,无意在一块小石头前停住脚步。后来在汉堡店,我见到一位企图闯进柜台要饭的流浪汉。先于他神志恍惚口齿不清的面孔而出现的,是慑人魂魄的恶臭,它勾起了我对最恶劣的流动厕所的回忆。可我坐在角落,无处可退,只好捂住鼻子勉强压制胃里的翻江倒海。店家倒也客气,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许诺只要出门就奉送套餐一份,但好话说尽,哥们就是不走,逼得店家只得报警。警车一到,这边厢神智立刻复原,一屁股坐在人行道上束手就擒。本来事情到此为止,可一位食客大约是可怜他,闹了这么一出还是腹中空空,就把自己的饭端了出去,回头来再点一份,店家也不收钱。流浪汉双手拷在身后,动弹不得,警察于是捏着汉堡喂他。警灯闪烁,往来车辆都小心让过,肥壮的警察也不着急,看他吞下一口,便把包装纸扯下一段,再送到嘴边。

平心而论,流浪汉们并非一味索取,他们也在为社区积极做出贡献。比如时常在南校门“言论自由广场”游荡的白胡子老头,在翻垃圾收废品的同时,非常注意将对自己无用的物件重新分类,确保它们投入正确的垃圾桶。又比如住所附近经常管我要香烟的那几位,在遭到拒绝后不羞不恼,反而善意地提醒我吸烟有害健康。

刚搬来那几天,学校还未开学,街道显得萧条,尤其是日薄西山的时候。自然而然地,我开始注意到实验室楼下,欧几里得路上似乎有个一成不变的身影,一袭黑衣,双肩背书包,书包带上挂着运动鞋,斩钉截铁地站在咖啡馆门口。他张扬的发型和黝黑的面庞颇有几分神似雷鬼歌手Bob Marley, 一副眼镜又带出斯文。他非常安静,从不主动伸手,只是守株待兔般地,端着个搪瓷缸子等待硬币投入时的叮当一声响,以至于从他身边经过,就像走过一棵矮树。我问过许多人,没有一个说得清他究竟是哪年哪月破土而出的。
冬去春来,转眼夏天也过去很久,对每个身在伯克利的人来说,寒暑的交替以一种温和到无法察觉的形态进行着。天空永远飘着秋日的云,空气里弥漫着秋日的凉爽,而欧几里得路上,永远矗立着蓬头垢面的Bob Marley. 他可能刚从睡梦中起身,像个骄傲的王,若有所思地俯视着欧几里得路上如子民般东游西荡的人们。

Nov 15, 2014  23:08
Berkele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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