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记]朱天心、唐诺访谈

科研二字是弥漫在研究生院最大的乐趣,当然,那是在所有问题迎刃而解之后。自开学以来,迫于分身乏术,决定搁笔一段时间,专心做学问。也做借这个机会多读书之想,毕竟比疏于写作更可怕的是思想枯竭。近日读到一篇对朱天心、唐诺夫妇的专访,很受启发,故节选并分享之,也算给自己的备忘。

问:你近来关注现实,这种与现实很紧密的状态会不会与写作需要的状态冲突?

朱天心:早期我觉得这是互为表里的。你看到现实严峻,很想来点实际的行动。但写作是一个很缓慢的事情,有它自己的时间表,有时候需要二三十年的沉淀,真是急死人了。所以你会找寻一些写作之外的社会实践,我好怕我心急之下会把自己唯一会的写作变成工具……

——不仅是现实主义作品,当一个写作者面对任何题材(甚至是科幻、武侠),他必须要考虑的问题是“现实”与“当下”的区别。我认为写作者必须跟当下的生活剥离开来,否则很容易横看成岭侧成峰,失去清晰的判断。这并不意味着不去关注现实,而是,如果和生活贴得太近,它势必影响你的表达。这就好比当你写作的时候总在考虑读者的反应一样,被缚住了手脚。任何跟当下的藕断丝连都会使表达的力度大打折扣。一个优秀的写作者,必须清楚地知道投入感情和保持冷静之间的界限。

问:唐诺在讲座里说,“在这几年台湾好像做了一个梦。不知道你做的事情对谁有意义,好像没有人对你感兴趣。在这个意义上说,大陆对于我们来说变得非常重要,原来你做什么还是有人在乎的。”你认为是如此吗?

朱天心:是这样。我也不晓得这是不是全球的现象。本来大家觉得文学的主力读者,起码在台湾长期以来,是高中和大学生,他们刚进社会,阅读习惯还在。可现在这群人是不看东西的,我不知道是不是网络的关系。

我们以前喜欢一个人的文学,不会在意这个作者是六七十岁的老头,还是已经死了半世纪。可现在年轻一代很在意这个,我22岁,那23岁的作家都嫌老,要看就看22岁以下的人写的,之前的人没有必要去读。

——我只能说,您太高看我们了。

插一句题外话,某日看到一推:坦白自己喜欢哪些思想家,基本等于告诉别人自己的外套颜色;坦白自己喜欢哪些文学家,基本等于告诉别人自己的内裤颜色。

可是想想看,我们这代人,有多少在裸奔?

问:你曾经引用过一段话,“小说家几乎一辈子都很难免于长期一事无成的失望之感。”

唐诺:是,每一代人都这样讲,小说越来越没力量。但是,所有社会学科都做了自我的限定,不回答无边无际的问题,不去处理信仰、信念、情感、渴望这些虚无缥渺的东西。比如经济学,不处理价值,只处理价格,不处理道德,只保持中立。当大家都只管那一块。作为生命整体的一些疑问靠什么东西来回答?

我始终觉得,只有文学没办法闪避,所有的问题都必须回答。作家没法把复杂的生命用几个规则解释出来,告诉我们一套简单的策略和方法。

——从这个角度来看,宗教和文学的立足之地倒有许多重合的地方,更加相似的是,千百年来,二者都被不断地利用、打压、利用、打压。拿文学来说,某些历史时期,它被赋予千奇百怪的政治使命,稍有闪失便会失去生存空间。张爱玲也是因此离开了她熟悉的文化土壤,以至于“浪费”了她的后半生,这是令人遗憾的。文学应当是传递价值和关怀的,却时常无法得到应有的尊重。

唐诺:大陆这一代的“退”是因为有众多的空间可以躲藏。比如莫言,城市写不成,可以回高密,那里还有不断的传说故事;王安忆有发展时间较慢较不挤压的水乡,暂时还可以歇脚,喘一口气。台湾连这个机会都没有,你到哪里去?

当时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出来的时候,台湾几乎每一个重要的作家都有一篇直接的仿作,最快的一篇是张大春的《最后的先知》。当时大家要学习魔幻现实,要找寻那种最荒谬和最现代之间的碰撞,在台湾去哪里找?所以张大春写兰屿的原住民,台湾旁边一个很小的岛。我们看的时候就觉得很好笑,你还真的去找啊。但对大陆作家来讲,还有山西的窑洞去钻,漠河可以去看,还有地方可退。

——空间上如此,时间上也是如此。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一个人最初的写作,都是某种意义上的青春期故事。因为当他想要和这个世界掰掰手腕,发出自己的声音的时候,他会发现自己的力量太小,声音不够洪亮。他只有后退,躲进熟悉的角落,这样才有安全感。

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师承,看到今日的作家当年学习和借鉴的经历,是很有趣的事。

唐诺:当年有人讲毕加索的画,说冲破一个形态出来的第一个作品通常是丑陋的,因为它的任务是冲开限制,姿态可能很难看,之后才会慢慢回到完美,才有美的余韵。天心有些作品有点头角峥嵘,因为撞击的时候难免用力过猛,或者姿态不是那么自然。天文的小说不会这样,整体晶莹剔透,像个刺绣。她后来自己意识到这个,所以在《巫言》中有点有意破坏自己的文字美学。她这么流线的文字,任何礁石都可以一个侧身闪过,而且姿态非常优美。但即使这样,也要正面面对台湾书写的现实和困难。他们没处可躲。

——我读朱天文更多一些,她的文字几乎华丽到可以掩盖任何叙述上的不周。在《巫言》中我看出变化,揣测她也许是要提供更强的紧张感,是一种节奏上的调整,思考的方向全然不在点子上。也正像卡佛的小说集的序言里,苗炜所说,做一个“优秀的读者”,其实并不容易。

石南之木

Sept 30, 2010  23: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