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台

多年以后,我站在灯光炽热的台上,望着台下黑压压的观众,想起的是陪霸哥从西安坐火车翻越秦岭的那个晚上。那趟普快列车的车厢堪比烤炉,尽管风扇斩钉截铁地摇着头,制造出来的不过是些炎热的噪音罢了。车窗大开着,也无济于事,因为风吹不透层层叠叠坐卧不宁的旅客。我们都在盼望车停下来,随便什么荒郊野岭的小站都可以,大家好歹下去喘口气,晾一晾汗湿的衣服,也好回来接着受这份罪。

可它只是温吞而傲慢地往前开。霸哥耐不住苦闷,凑到隔壁牌桌上去了。我心烦意乱,书读不下去,音乐听不进,不断懊悔的是自己没有早些排队去买空调车票。就在我以为烦躁将会以稳定而无声的方式持续下去,直到第二天被这个铁皮怪物从腹腔吐出时,一位陌生姑娘挺身而出,挽救了这颓唐的夜晚。

她问我:你是不是搞音乐的?

搞音乐的?这个词云山雾罩,它究竟应该指那种摸到黑白键就像触电般面部肌肉抽搐不能自已的青年钢琴演奏家,星期天开个二胡古筝电子琴培训班专等铁了心要让孩子在起跑线上就把其他小朋友都干掉的家长们上门送钱的音乐老师,还是地下道里费尽心机先在琴箱上撒几块钱证明生意不赖才开始弹吉他卖唱的年轻人?我没有仔细琢磨,因为无论哪种都与我无关,我只能如实相告。她起初不信,目光四下搜寻诸如琴盒之类的物证,直到人证霸哥现身说法此事才告一段落。最后,姑娘不无遗憾地说,可惜了。

在此之前,我的身份曾经是画画的、学建筑的、诗人、演员等等,纵然我只不过是个会做实验会写程序的本分的工科生,满足于一年出入几次KTV. 我明白这一切误会的发生皆因理发贵,而且越来越贵,当然,或有懒惰的成分在内。总之,那几天面目狰狞披头散发,恰好是我此生见识最短之时,陌生人有此一问,不算出乎意料,些许尴尬也很快便融化在潮热的空气中。

可是,搞音乐,这是多么令人为之一爽的说法。尤其这个“搞”字,夹杂着气势磅礴又放荡不羁的味道,比“玩”专注,比“做”自由,时而惊世骇俗,时而柔情万种,少一分不足,多一寸有余。那一年我刚开始学着写故事,相形之下,“写小说”就显得太学院,缺少了恣意江湖的快乐。倥偬的铁道声在山间传递,夜色依旧,炎热依旧,但在心里,又似乎有些东西发生了变化。它催生出影影绰绰的轮廓,翩翩地飘着,飞不高却始终不肯着陆。

站在台上的时候,有那么一刻,捏着拨片的手湿漉漉的,我想到九爷教我弹吉他的情形。他总说,你练上几个月就能超过我了,这句话我也跟别人讲过,只不过他那算谦虚,我这是诚实。按住第一个和弦的时候我就清楚,无论多少年过去,自己的水准或许也只能徘徊在孩童咿呀学语的阶段,不过那也是种幸运,因为缺了天分,少了患得患失,原始的冲动才能透过粗糙的质感释放出来。

生活是棵枝繁叶茂的树,地面上的一切永远向着天空,永远欣欣向荣。而在阳光无法企及的土壤中,盘根错节纷杂曲折,那才是湿冷的真实,是所有力量的源泉。当然要像树根一样闭上眼睛一头扎进去,这种决绝流淌在我们的血管中。可是亲爱的,还有什么会比周而复始的日子更无聊,更令人心碎。我们怎么可能心安理得地在一整天空洞的热闹之后云淡风轻地安慰自己,或者互相安慰,一切都会好起来。或者真的需要依赖于那些虚情假意的心灵鸡汤?

终究还是需要对自己诚实。我们的心是黑的,我们的手是脏的,可即使再脏再黑,依然会有无法改变的事实和无法达成的目标在暗处佞笑。我们得像惊蛰过后的昆虫,钻出地面,甚至爬到树梢去看看云彩,看看远方,想想美好这件事。它没有想象中的遥远,当你拨动琴弦,写下一行诗,或者按下快门,美好就发生了。尽管是孤独的,但你会感觉到,曾有许多人,走过同样的路来到这里,欣赏过同样的风景。

当我在一片寂静中走上舞台,周身被这样的美好所包裹,我觉得,所谓幸福莫过于此。

Nov 5, 2012  00:28
State Colle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