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的意义而言,对他人或许总是要重于当事人的。它提供了某种契机,让人们去释放光阴荏苒的感慨,或者感念在上一次的生日庆祝之后,与这个人共同分享的那些细小绵长的回忆,进而让我们感激这种生命的安排。

如同任何凡夫俗子,我常常带着讶异甚至惊愕的眼光注视着渐渐老去的亲人,无能为力地看着他们牙齿松脱,头发渐稀,皱纹爬上脸颊,不得不依赖助听器和手杖维持有尊严的生活。由于常年身在他乡,这种离散而突然的变化总会令人百感交集,我一边懦弱地试图逃避目睹岁月对他们的摧残,一边却为不能陪着他们变老而遗憾。比如在外祖父85岁寿辰的日子里,我一遍一遍声嘶力竭地重复着“生日快乐”,他在电话的那一头仍然毫无头绪。我可以想象他热切地靠近听筒,调整助听器的音量,努力捕捉外孙的声音,到头来还得扫兴地靠母亲同声传译。

我出生在一个不大却传统的家庭里,由于现实的原因,始终跟着母亲的家族生活。外祖父是老一代的知识分子,年轻时上大学闹革命,又忠诚勤恳地工作了大半辈子,骨子里多少有些清高和迂腐,轻视任何功利的行为。这成全了我自由美好的童年生活。当我对植物产生兴趣的时候,他带我去城河边挖野菜做标本;当我喜欢上无线电,他带我去少年宫上课,学做收音机;当我迷恋上绘画的时候,他送我去学素描,当然后来我发现自己似乎并不是这块料,便自作主张地退了课。在童年时代建立起的对科学的信仰,一直影响我到今天。

作为传统家庭里的传统知识分子,做家务并不是家庭角色的选项之一,正如我的外祖父那样。工作上的过分投入,大大分散了他的注意力,造就了某种恶性循环,催生出无数五花八门的笑话。

我还在坐婴儿车的时候,有一次,外祖父突发奇想,晚饭后要推我出门散步。其时已近初秋,天气转凉,外祖母不放心,特意叮咛少走几步,天黑前务必回家。外祖父答应得爽快,但走到院子门口遇到熟人,便把散步的事忘得烟消云散,转而聊天,并且一反常态地谈兴甚浓。夜已深,当外祖母带着怒气开门,看到的却是他独自一人,还在神清气爽地回味刚才的长谈。问及我,外祖父起初一脸错愕,表示毫不知情,随后才一拍脑门,赶紧出来寻找。索性当时没走远,否则我也许就要在偏远山区里长大了。

另一次,某个冬天,大雪纷飞,外祖父骑自行车带我去菜市场。当时我已经会走路,他担心我到处乱跑,就嘱咐我站在自行车边上,拿好他的手套,自己转身去挑菜。买完一家去下一家,我发现他并没有让我跟上,心想这还属于“不要动”计划的一部分,便老老实实呆在原地。然而市场熙熙攘攘,我很快就发现看不到他了,雪越来越大,菜贩子奋力地招揽顾客,我被行人挤得东倒西歪。那个年代,或许养孩子成本低,据说拐卖儿童并不是极为罕见的职业,可想而知,当外祖父终于想起他不是一个人的时候,看到我仍然拿着手套,站在自行车前,心里是如何地谢天谢地。

那些泛黄的记忆中,老人只是因为孩子的存在才被称为老人,他们像年轻人一样挤公共汽车,带孩子春游,买菜做饭换煤气。印象中有一次外祖父带我去医院,不知何故耽搁了很久,走出医院大门时电报大楼的报时种已经响过,这意味着我喜爱的动画片已经开播。他跨上自行车,提醒我坐稳扶好,之后便飞快地蹬了起来。我们在下班的车流中穿梭,我看到路灯一盏一盏地靠近又远去,许多年轻人被甩在身后,风声呼啸,巍峨的南城门也似乎变得渺小。在我一生中,目睹他做任何可称得上“刺激”的事情,仅此一次。到家时他拢了拢吹散的头发,我想我或许看到了他年轻时的样子。

念中学之后,外祖父不再骑车,那辆凤凰二八也成了我的专用交通工具。

两年前的夏天,我再次准备启程来美国读书,由于种种原因,我决定先坐火车去北京。外祖父此时腿脚已不灵便,尽管我再三劝说,他还是执意随全家人去车站送行。进站口人潮汹涌,害怕拥挤之中老人有个闪失,我们便在广场上简短话别。酷暑之中,外祖父像他一生中很多时候一样,衬衣长裤一丝不苟,只是更加沉默寡言,在一旁微笑注视着我们。外祖母偶尔说起,当年外祖父追求他的时候,也像今天的我一样,喜欢穿衬衣,与笔挺的身材相得益彰。如今,岁月早已剥夺了他青春的容貌,也使他失去了部分身高和听力。母亲去买水的时候,他慢慢走过来对我说,我是怕活不了两年,你这一走就再也见不到了。他讲话的时候仍然一板一眼,眼神投向远方。我不知如何回应,只是轻轻抱了抱他。

古训有云:父母在,不远游。而我已经游到了不能再远的地方,一晃四年多。我相信每每和旁人谈及我,家人的心里都会充满自豪和喜悦,然而,在这背后,又会是何等的思念。否则,他们不会捧着我的小说一读再读,不会对着我的照片,一看再看。

在这条漫长而崎岖的路上,他们燃烧了自己为我照亮远方,带我驱散恐惧,避开危险。总有一天,我也会勇敢地照亮我的孩子。不知在那个时候,我会不会因为失去了依靠而害怕?我只知道,在仍旧拥有他们的每一天里,即使这盏灯再微弱,只要它还亮着,便是真正的岁月静好。

Dec 19, 2010  02:09

中央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