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他们在清晨刺骨的寒风中下车,在这更加靠北的地方,风也更加肆虐,仿佛带着扼杀一切生命的愤怒,从身后席卷而来,嘉羽甚至觉得脚下裂开的水泥站台也早已是它的战利品。
从两层楼的车站里向外看,到处都有大兴土木的痕迹,搅拌车、脚手架、推土机,但却丝毫没有热火朝天的气氛,因为所有人迹都无力地点缀在宏大的背景之上,那是一片新雪覆盖的无边莽原。除了上面散布的黑点——那是玩具般渺小的车辆——它几乎是嘉羽平生见过最为纯洁的东西,似乎极端的寒冷已经将杂质统统凝结,再用风吹散。
他们按照事先交待的路线找到汽车站,在省级公路上颠簸了三个多小时,又走过一段坑洼不平的土路才到达位于山脚下的小村庄。老人生前居住在村子中央的最为气派的三进大院内,院门前有一方不小的椭圆形池塘,只不过现在与万物一同凋敝了。尚平将嘉羽介绍给他所认识的少数几个亲戚,随后在正房为逝者上香拜祭,嘉羽看到遗像中的老人戴着丝边眼镜,目光和蔼,神情怡然,果然气度非凡。
他们由尚平的远房堂兄领着到厢房安顿,这才知道丧礼早已于前日办毕,老人交待过仪式从简,只要直系亲属在场便可。但安排前来吊唁的亲友错开抵达日期,以便照顾周到,也使他能够分别与客人相处,弥补生前无法一一分享的美好时光。
晚饭过后,堂兄请他们去后院一同烤火聊天,木柴哔哔剥剥,火星点点上升,三人的脸被映得通红。由于是初识,话题总在堂兄与嘉羽之间辗转,无非是工作学业国内国外,嘉羽谨小慎微地处处设防,能简则简,能略则略,尽量让尚平替他解围,或者干脆将焦点转移到别处。
嘉羽问道:老人以前在外面做官,后来怎么住在这里?
退休以后就回来了,堂兄答道,祖父说少小离家,落叶总要归根,在外漂泊那么久,世界是什么样早就见识过,不管是哪里的水土,都没有家乡的养人。其实家里人非常担心他的身体,虽然乡下自然环境好,可是城里的医疗条件却没法比,如果心脏病突发,基本就没救了。但是祖父非常固执,一心要回归故里,我们拗不过,也就随了他的心愿。
嘉羽感觉血液活络起来,尤其是膝头和手肘,比在厢房里呆着舒适多了。他点点头表示赞同堂兄的话,接着说,我想他们这辈人经历复杂,恐怕骨子里还是有很深的
传统烙印,客死他乡是无法被接受的。
他是个传统又不守旧的人,堂兄说,你知道的,他解放前曾经在国民政府当差,那时的国统区尽是一派纸醉金迷的奢华景象。负责和外国人打交道的他,时常出入高档场所,自然学来一派地道的西洋生活习惯,比如每晚睡前的红酒。他终生再也没有更改过这个习惯,即使是在后来那些人人自危的政治年代,他依然冒着极大的风险,通过各种渠道秘密从欧洲购买红酒。
他的病转为不治之后,家人问他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说来有些残酷,可这是我们最后能为他做的事了。祖父说,他喝了一辈子红酒,也梦想了一辈子能够像法国的葡萄酒种植园主人一样,亲自踩踩葡萄,感受生产葡萄酒最有趣的工序。
这根本没可能啊,尚平摊开手,这儿又不是葡萄的产地,谈何容易。
是啊,是很难。可那是祖父的遗愿,我们不能袖手让他怀着这个遗憾离开人世。于是我们全体出动,进城跑遍所有的超市和水果摊,买光所有能见到的葡萄。当然你们也知道,现在根本不是葡萄上市的季节,所以即使如此,我们也只是勉强装满了家里的大木桶。
然后我们扶他下床,站上凳子,架起他的身体——已经没有多少重量——让双脚一左一右地踏进去。堂兄说到这儿突然停下,看着尚平的脸,又转向嘉羽,郑重地说道,如果你们看到他的脸,就会明白什么叫真正的幸福。
他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他只是轻轻地踩着葡萄,虽然他的双脚根本没有力量,更多的是我们举着他的身体在桶中上下。可是他消瘦的脸上却悄悄泛起了一抹红晕,像清水中的一滴红墨水,慢慢绽开。他轻轻地笑了,我们看到的不再是他坚强地忍住疼痛而抿起的嘴唇,纵然他知道脚下这些混杂的葡萄根本不可能酿造出好酒,真正的酿酒工也不会如此工作,然而当他看到无色的汁液从葡萄皮里渗出,他还是那样满足的笑了。
祖父的体力已经无法足够支持他,大滴的汗珠从额头落下,双臂也开始颤抖,我们只好将他扶回床上。他躺在那里,脸上的红晕还没有褪去,我替他擦拭,他拉住我的手,带着起伏不平地喘息声说,踩葡萄的那一刻,他的面前展开一条波澜壮阔的河流,那便是他的人生。这条河奔腾万里,如今即将汇入大海,河面平静而安详,没有惊涛拍岸,也没有洪流翻滚,沿途裹挟的泥沙也已经沉淀殆尽。曾经遭受的坎坷和挫折,在这个时刻看来都不再重要,一切都只是美好。
堂兄抹了抹眼角说,一个星期后,祖父就去世了。那天家人全都失声痛哭,我却没有,我总在想,如果我们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也能这样不留遗憾,该有多好。
94.
回城的第二天,老朱告诉嘉羽,夜间书店已经无以为继,不得不关闭了。他说这话的时候不安地抚摸着隆起的肚腩,满脸无奈,似乎是头一次炒别人鱿鱼。他说可以再撑几天,确保嘉羽能找到下一份工作。嘉羽倒不在意,还反过来安慰老朱,提出几条刺激销量的意见,首当其冲便是扩大畅销书的种类的数量,尤其是花里胡哨的青春读物。
品位是一回事,可生意归生意嘛,这年头什么人的钱最好赚?年轻人。他笑着耸耸肩。不过他接受了建议,继续待在店里打发几天时光。
每到万籁俱寂的夜里,重新审视周围的事物时,他发现,自己一直与这个城市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即使数年前第一次来到这里,拖着行李站在人行天桥上,注视着叹为观止的堵车景象,想到未来的时光会被锁在这里,内心涌动着的也只是离家的自由。现在绕了地球一圈站在原地,依然没有任何归属感,始终做出再次离开的姿态。
一切都是老样子,也许终不能落尽繁华,也许终不会退去铅华,只是浮华下面已不再是童话。
他照例去7-Eleven买烟和寿司,照例遇到黑衣警察和收银小姐。有天从店里出来,警察忽然开口打招呼,他停下脚步左顾右盼发现周围没人,才轻轻应了一声。
兄弟有火么?
看来对方不是查暂住证的,这让他稍稍宽心。他掏出火机帮警察点上烟,对方拍拍他的手背以示感谢,嘉羽自己也拿出一支。
真够冷的,好多年冬天没有下这么多雪了。警察用脚尖磨着砖块上光溜发黑的冰层。
是啊,这么晚了还执勤,难为你们了。
我不用执勤,那是巡警干的事,我在这等老婆。警察弹了弹烟灰。她们单位三班倒,公车时间又没准,你看这条路这么黑,人影都没有,我放心不下。
哦。嘉羽把原本对他工作敬业的赞誉之词咽回去,一时想不出说什么,憋了半天只好说,可能夏天会好受些,现在实在太冷了。
这时他看到书店门口有人朝里张望,于是赶紧和警察道别朝书店快步走去,难得有顾客上门,错过就可惜了。他走得太快,在门口差点滑了了一跤。那个女人向他微微一笑,说别着急,我不走。
打开电脑的时间里,嘉羽从身后打量书架前的女人。除了棕色的披肩,她的短靴、牛仔裤、高领毛衣和手提袋都是黑色,从下至上恰好和一头的乌发相得益彰。她一定是开车来的,这样的装束出门非冻死不可,
她来到柜台,捧着几本[Lonely Planet]系列的旅行指南,嘉羽看到意大利、希腊、法国和西班牙。嘉羽一边扫描条形码,一边问,要去欧洲旅游?
我丈夫被派到法国工作,我顺便去玩玩。那女人口齿清晰,一字一顿,仿佛正在被面试官提问。
那可真不错。他草草应付着。这些书一共是……。抬起头,他们目光交错的一瞬间,嘉羽的心里响过一声惊雷,他愣在原地。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