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柏林的灯塔

如此说来,学生时代最后一个春假留给了都柏林。转眼已是一年有余。

都说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惭愧的是我书翻得不勤,路走得更少,说到底是懒惰。足不出户,却非常眼馋旅游手册,就是在书店里占满一面墙,书脊上花花绿绿印着许多遥远地名的那种书,或许因为它们试图为一座城市甚至一个国家分门别类的雄心,也或许因为它们代表了某个苍白时代的前夜,从那以后,智能手机像暖冬一样降临在每个旅人的身上。于是我特意为都柏林备置了一本旅行手册,做足功课,贴上密密麻麻的标签,虽然来去之间,区区四天而已。待画着三叶草的飞机落地,甩开电话和网络,由它带着我们走上都柏林绿色的街头。

那些标签大多体现了我对科学、体育和文化的一贯热爱,比如参观吉尼斯(Guinness)啤酒厂,去Woolshed酒吧看足球比赛直播,品尝地道爱尔兰咖啡,那不过是冰山一角,水下的部分则是:借参观喝酒,借看球喝酒,以及借喝咖啡喝酒。畅饮之余,也不忘做好一位游客的本分:游览三一学院图书馆,在Grafton街的书店买本乔伊斯的《都柏林人》,以及去爱尔兰民谣现场凑凑热闹。

像大部分人一样,我对这个国家知之甚少,文学其一,音乐其二,政治其三,都流于表面,只在潜意识中将有关英国的影像投射于它身上。在长达两百多年殖民的岁月里,爱尔兰这座绿岛确曾饱受威权高压,现在英国佬撤了,却没挥一挥手带走那些云彩。都柏林每天愁云惨淡,细雨靡靡微微,似乎只是将将打湿衣裳,寒气却直抵皮肤。

所以这天当太阳难得从层云后探出头,煌煌然照在身上时,我认定这彰显了某种不可言传的天意,当机立断动身去海边。

所以,在纷乱的标签里,不容错过的只有一个:灯塔。

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灯塔都配得上探访这个词,至少是曾经,因为它们必须被建造在孤绝的地点,不是濒水的山崖之上就是岸边的乱礁之中,风疾浪高,即便在波光潋滟的时节,也不过是孤独地晒太阳罢了。它们像被放逐的囚徒,被永远隔绝在人世的温情之外,如果有专人守护,相依为命,那情形想来只会更加凄惨。没有勇气掀翻生活的我,去探访每一座灯塔,像它们那样站立一会,算是保留一种廉价的姿态。

上车,向司机问清了方向,他拍拍胸脯说到站会打招呼,尽管放心。车沿着利菲河南岸开出不远,天际线豁然开朗,市中心虽然没有摩天大楼,房屋鳞次栉比地在狭小街道上排开,商铺云集,招牌林立,多少显得逼仄。近郊地带的布局则属于现代意义上的都市,工业痕迹被休闲商业抹去,联排别墅错落有致,道路谈不上宽阔,而交通出人意料地顺畅。不一会就开始有乘客提醒我准备下车,原来问路的剧情大家都牢记在心。都柏林人有时热情得令人无法招架,实与这阴沉的天气格格不入,我的经验是如果在街头稍有踟蹰,就立刻有人停下脚步准备提供帮助,以至于到后来为了不搅扰别人,我甚至不敢轻易打开地图。

于是我开始往门口移动,却被司机拦住。他笑眯眯地说我没忘,只不过前面有条风景更好的路,所以你稍安勿躁,再等两站。然后立即不由分说地介绍他的工作、家庭以及这一带的变迁。回想起来,除了车窗外不断闪过的行道树,我只记得他说眼下开车靠谱的人太稀罕,以及他有个机械工程师儿子在贝尔法斯特工作。车门打开前,他终于忍不住嘲笑了我的美国口音,然后把手指向远方,说,一直走。

后来我才知道,这句话一出口就已经被他扔出好几公里开外。我们沿着海滩一路前进,期初还碰到不少跑步和遛狗的人,越走人烟越稀少,空气中腥味越来越重,我们喘着粗气,口干舌燥,却怎么也看不到海岸的边际。似乎循环播放的录像,一模一样的树木在左边重复出现,大海在右手边却丝毫不变。当脚下的柏油路换成砂石路的时候,树林之中迎面闪出一座硕大的火电站。画着红白条纹的烟囱高耸入云,大门紧锁,周遭静得出奇,只有白色蒸汽徐徐冒出,融入逐渐聚拢的薄雾中。绕过烟囱,我们才注意到,灯塔极其细小地站立在海角栈桥的尽头。

海上起了风,裹挟着海峡上空灰色的云团,使斜阳的光线一寸寸暗淡下去。从灯塔望过去,水泥色的发电厂只剩轮廓,两根烟囱浮在空中,散发出某种末世的景象。栈桥上的折返最终耗尽了体力,当我们手脚冰凉地回到电站门口时,剩余的路程仿佛变成了一柄高悬的利剑,驱赶着我们寻求帮助。恰在此时,一辆运转吃力的汽车翩然而至,司机像老朋友一样打开车门,拧开暖气,在一路说笑声中将我们送往最近的车站。当我们在回城的公车上熟睡时,这位商场售货员或许如他所说,正站在校门口等儿子放学。我们始终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时至今日,我都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来形容这个绿油油的国家,友善、热情自不待言,可那里毕竟没有椰林飘香,从他们的民谣中听不出纯粹的欢快。走在栈桥上的那个下午,灯塔一点一点变大,我看到红色的墙,黑色的窗,和挂在生锈铁钉上的救生圈。海风强劲,吹透了我的身体,也吹透了任何一位曾经站立在此的都柏林人的心。几百年来,有多少人从这里启程,越过海峡,抵达彼岸的利物浦,在别人的土地上为自己争取昂贵的自由;又有多少人,在这里翘首企盼,满载亲人讯息的邮轮,缓缓驶入海港。都柏林,这块绿岛的心脏,欧洲的边陲,就像那座灯塔,始终没有停止对世界的张望。

Apr 11, 2014 21:47
伯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