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火车的故事

有关旅行,最为灰暗的记忆必然是春运。印象中的春运几乎可以和火车划等号,在那里有售票窗口前如龙的长队,有候车室地上歪倒在行李上昏然睡去的人们,以及月台上扛着蛇皮袋飞奔的身影。这些影像年复一年地上演,就像春节联欢晚会,伴随它们的是凝滞的空气、紧张的膀胱和木然的脸孔,就像春节联欢晚会。

它让我想起我曾是那迁徙的人群中的一员。刚上大学的时候,考试周的最后几天,心早就像南飞的大雁飘得无影无踪。坐在自习教室,经常毫无缘由地翻开学生证,查看夹在里面的火车票是否安在。粉红票面上写着北京西至西安,硬座,票价75元,还有个“学”字稳妥地被圆圈围住。
到了出发那天,匆匆往箱子里塞几件衣服,去校门口等公车。那时北京的交通还没到今天这般覆水难收的地步,往往当我气喘吁吁地跑进候车室时,还没有队伍的影子。时间在检票口依然沉着,它不肯为一个归心似箭的人迈开步子,我坐在行李箱上,由衷地诅咒那些已经出发的列车。
之后时间突然加速,无论处在多么有利的位置,在经过紧张得令人窒息的检票拥挤、站台追逐和行李架争抢之后,火车总是难以置信地在我尚且惊魂未定的时候松开了气闸。与此同时,广播里会有一个声音甜美的女人伴着喜庆的音乐开始讲话,大概是说我们马上就要离开伟大祖国的首都了云云。我一直觉得她肯定是个与火车毫无瓜葛的人,因为她欢快得撕心裂肺的语气,我从没有在任何一个女售票员女乘务员甚至站台上卖瓜子的大姐口中听到过。她们不分地域年龄永远生活在更年期,仿佛被这铁轨下了诅咒。
昏暗的夜色降临华北平原,人们陆续吃完方便面,开始睡前活动。性格中孤僻的一面使我无法投入任何一场对话或牌局,虽然因此省去了许多负担,但传说中旅途的艳遇也从来不曾降临。我能做的是观察,像个聋哑人那样,观察一副扑克怎样像胶水一样黏住互不相识的人,他们忽而同仇敌忾忽而针锋相对,一直激战到睡意阑珊,又在顷刻间恢复互不相识的状态。
车厢的摇晃使这里的喧嚣熄灭得比其他地方都快,灯光减弱不久,四周便开始传来沉重的呼吸声。在没有笔记本、手机和mp3的时代,这对于一个在超载的火车上无法入睡的人或许意味着最彻底的无所事事。我只能僵直地倚着靠背,任由思绪像无根的浮萍四处飘荡,直到车轮下响起有节奏的空荡荡地撞击声。我掀开窗帘,外面只有凝重的夜幕,但我知道黄河正在脚下伸展开来。
我时常想象火车驶过黄河大桥的的样子,仿佛灵魂出窍,从高处俯视自己的身体。如果浑浊的黄河水可以映出倒影,火车应该是一条在水底游动的明亮的铁皮鳗鱼。我虽然至今没有见过黄河的模样,却在心里丈量过许多次。

这当然不是我有关火车最早的记忆。刚记事的时候,舅舅曾经带我去过咸阳。现在想来,那更像是一次专门为了坐火车而展开的旅行,为了让它看起来更像回事,舅舅特意在站台上买了只干硬的烧鸡,然后郑重教育我,在火车上不能随便吃别人的东西。绿皮车厢,绿皮座椅,嗡嗡作响但作用甚微的风扇,敞开的车窗,逢站必停,这形成了我对火车的最初的印象。
这种印象在我四岁那年随父母回老家时遭到了彻底的颠覆,我发现卧铺车厢舒适又安静,睡觉要先爬梯子,餐厅很宽敞,可惜饭菜又贵又难吃。我已知道此行的目的是拜见未曾谋面的爷爷奶奶,只是山东这个地名,只能被我暂时归入“遥远”的范畴。旅程的第二天早上,我趴在窗户上注视着雾霭慢慢从广袤的平原上散去,我看到连片的田野,看到孤独散落的墓碑,后来还看到一位头发花白身材挺拔的老头,在田野上打太极拳。人生中总有些令人挥之不去的瞬间,于我来说这个场面便是其一(或许我应当感谢还未提速的火车将这个瞬间大度地延长)。更为诡谲的是,我敏锐地认定这个人就是我的爷爷,没有理由,也不需要理由。为了避免争议,我甚至没有将这个发现告诉任何人,我需要做的就是在不远的将来验证它。
如果当时近视,我大概可以把眼镜跌掉来表达后来的心情,并非因为我理所当然地错了,而是这件事根本无从考证。人们告诉我,我的爷爷,一个家道中落的前地主,一个念过私塾的体面人,竟然还是一个行走四方的云游之士。他总是来去无踪,几个月回家一次,然后又不辞而别。没人知道他去哪儿,为什么去,靠什么维持生计。只看到他来去匆忙,仿佛在和时间赛跑。日子久了,人们也许就只好把他想象成一副闲置的碗筷了。
后来母亲说起,在老家时的某一天下午,当她坐在院里拍掉我衣服上的土时,有位老人迈步进了大门。他将目光轻轻放在我们母子身上,隔了几秒,又面无表情地出去了。后来大家确认了那就是我爷爷,或许还出去找过,但他还是轻而易举人间蒸发,直到我们离开再未出现。由于当时背对着大门,我没有目睹这一幕,以至于现在想起他,形象依然是那个在田间打太极拳的白头发老头。
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他已经去世很久,我终究再也没有回过老家。关于这个行走江湖的人,我总是试图揣测,他究竟怎样说服自己置老母亲与妻儿不顾?他一路可曾有奇遇?我也想知道他进门的一瞬间完成了怎样的心理活动,是什么吓住了他。是久未见面的长子,还是从城里来的儿媳和孙子?
后来我发现自己挺羡慕他的,因为好像整整一代人试图用来证明自己的流浪和远行,被他那么轻易地达到了。

火车站是个混乱的舞台,每天上演分别和重逢两种戏码。我希望能与谁在此重逢,可惜命运没有给我这个机会。所以我情愿做一个送客者,捏着站台票在缓缓开动的列车前扬起手,做一个意味深长的告别,然后转身投入汹涌的人流中。坐在车里的那个人自然没有这样的潇洒,他被覆水难收的无力感笼罩,就像抓不住窗外飞逝的一草一木。
在乘务员的催促声中擦干眼泪跳上车厢的我18岁,正要去北京追逐一个属于自己的梦。这本来应该是豪情万丈的梦,或者至少充满希望,却因为中学同学的送别而显出莫名的悲壮,我听着茶水间里热水器的鸣叫,很长时间都觉得自己正站在潇潇风起的易水河岸,唱着壮士不复返的悲歌。好吧,这似乎过于夸张了,就连邻座的两位中年人也忍不住流露出鄙夷的神色。他们说,再过几年你就不会这样了。
我不记得有没有对这种轻松得像吐一个烟圈的腔调表示过反对,我只记得那么多朋友,瞒着我来到车站,又想尽办法搞到站台票,为的只是说声保重,热切得让人不得不怀疑这将是场永远的流放。
而我被这场意外击中,自甘堕落成了泪水涟涟的流放徒。朗朗乾坤之下,我与同学挨个拥抱,包括那位一直对家里遮遮掩掩的女朋友,他们却在兴高采烈地谋划开学后互相串门的计划。在这个漫长而无所事事的夏天的尾声,他们些许显出在故乡久留的烦躁,我则第一次揣摩出对一座城市的热爱。

后来我发现我特别容易对一座城市产生热爱,在离开以后。再后来我觉得那两个中年人也许是先知,因为我开始对每一次离别安之若素。十多年前月台上的伙伴,有一半失去了联系,也不打算联系。我从一座城市飘到另一座城市,总在怀念上一个故乡,总在丢弃不必要的物件,然后瘫倒在新家的旧床里,听见一个外乡人心里空荡荡的回响。

去年夏天,我从圣地亚哥坐火车去洛杉矶参加足球赛。铁轨在沿着蜿蜒的海岸一路向北,碧蓝的太平洋从脚下气势磅礴地铺开去,水波泛泛白帆点点,有人跪在冲浪板上勇敢地向深不见底的水域划着,有人在沙滩上追逐嬉戏,有人干脆一动不动地沐浴在阳光里。我从未如此惬意地享受过一段火车旅行,坐在窗明几净的车厢里,合上书本端起啤酒,看白色的海鸟优雅地盘旋。天与海在各自的尽头,混合成一种凝固的灰色。
人生中难免有令人挥之不去的瞬间,比如那个时刻,我无法自抑地盯住视线边缘的那团灰色,仿佛与它似曾相识。哦,那是很久以前,在告别了似睡非睡的漫长一夜后,天光乍现,我倚着窗棱,曾经目睹这样的色彩。它是天的颜色,是地的颜色,也是属于那座城市一切的颜色。灰蒙蒙的城墙在灰蒙蒙的天幕下姗姗来迟。仿佛它跑过记忆的黑夜,又跨过时间的河流。有人拍打着同伴,告诉他们到家了。

我不知道这种灰色究竟是雾霭还是尘土,在想象中,它永远有着除夕鞭炮声中升起的家的味道。

Jan 31, 2012  2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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